对一个孤儿乞丐来说,谁当皇帝谁封侯,谁娶公主谁杀头,远没有泔水桶里的半块胡饼值得盯紧。

跟了恩人以后,我发现自己一脚踏进了贵人圈子。

因为恩人侍奉的是世祖武皇帝萧赜的七皇子肖子懋,堂堂的晋安王。

晋安王有很多头衔,这将军那都督这刺史那中书的,我都记不全,反正他这一辈子就是在当各种各样的官。

他比我小三岁。我开始在长安街市上小偷小摸混饭吃时,他还在和尿泥。但人家有个好爹,整个国家都是他家的。

不过我倒不妒忌他。

我会妒忌另一个乞丐忽然被阔寡妇招去,一夜之间轻裘驷马,从此直上云霄,绝不会妒忌皇家子弟胎里就注定的荣华富贵。

蚂蝗会妒忌凤凰吗?

再说他这人不错,对下面的人没架子,整天就是读书、写字。

他对恩人很好。我是恩人的贴身随从,所以他对我也不错。

我死的时候,腰带上的那个玉佩还是他赐的。

晋安王这一年来都很不安。

因为朝局不安。

7、朝局

一切都是因为世祖武皇帝的种子歪瓜裂枣。

太子萧长懋死在了他前面,此时他才发现这个儿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,瞒着他干了好多坏事。

这儿子,就算不早死,当了皇帝,也是败家子。

然后就是太孙萧昭业。

这个孙子比他爹更会演戏,长得秀气斯文,说话很乖巧。

萧赜老了,本来就隔代亲,看到孙子懂事,就更高兴,下定决心把大位传给他。

临死前嘱咐孙子:前五年放手让宰相去干,五年后一定要自己处理政务!你要是还想念爷爷,就一定要看好咱这份家业。

做孙子的一张口就掉眼泪,爷爷更加感动,自信托付得人。

他哪里知道孙子为了早日登基,天天盼爷爷赶紧死,天天在后宫祈祷爷爷喝水呛死、吃鱼扎死、一个跟头摔破脑壳。

听说爷爷病危,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喜字,周围绕了三十六个小喜字。

这样的货当了皇帝,天下能好到哪去?

事实上他即位之后,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玩。玩女人,包括爷爷的女人;玩赌博,像大江决堤一样输掉国库里的钱;玩酗酒,一喝醉就从衣冠禽兽变成禽兽;还玩失踪,两三天宫里找不见是常事。

天下这东西很公道:如果你镇不住它,它就会另选一个。

它选了西昌侯。

萧鸾。

萧鸾是高帝萧道成的侄子,武皇帝萧赜的堂弟。

从萧道成当皇帝那一天起,他这一族就恍如大河分出一支,越流离皇权越远了。

但萧道成喜欢他,萧赜也喜欢他,唯独文惠太子萧长懋自称没来由地讨厌他。可以想象,萧长懋如果即位,他会有多惨。

好在这个最大的隐患自我消失了。

萧昭业也不喜欢他,但是他既然对理政毫无兴趣,就得找个大牲口来干活。

萧鸾就是这个大牲口。

他捣鼓来捣鼓去,不动声色地搬掉绊脚石,渐渐大权在握。

那条分出去很久的支流,慢慢地改道了,慢慢地回到干流上,慢慢地把原先的水挤出河岸了。

换血!

神秘的暗杀事件接连发生,死者都是宗室子弟。

接着是明杀。

先杀聪明的、年长的、强壮的,剩下的慢慢收拾。

在建康的先死,在郡国的后亡。

皇帝还是萧昭业,但他已经是光棍一根了。

你说,这种情势,晋安王如何能安?

8、龙蛇

我死后才发现,晋安王其实很糊涂。

他念了那么多书,一点也没有长心眼儿。

准确地说,书读多了就会死心眼,因为书上说的都是死人的事情,很难教会你怎么和活人斗。

他居然相信人都是将心比心的,以为好人在一起,就能把天下捯饬好。他如果像我一样在街头混过,就不会这么幼齿了。

假如他只是一腔菩萨心在王府读书,怎样幻想人心都不为过。很不幸,他带着这样的念头,居然还想干大事,要匡扶朝廷,护持皇权!

大事是大丈夫干出来的。

皮不厚、心不黑、手段不毒辣,何来大丈夫?

左脚都能想出来他会死得多难看。

事实上他善待了那么多人,最后死心塌地不出卖他的,也就是两个人,其中一个是我的恩人。

有人直接出卖,有人间接出卖,有人装糊涂,有人落井下石,还有人算准了要从中大赚一笔。

当然我也想从中赚一笔。

可是我失败了。

因为我死了。

这一场生死劫,卷进去无数人的沉浮兴衰,没有几十万上百万字,根本说不清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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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啦,我不想说了。我说这么多,累了,我要长长地睡了。

这个叫导弹熊的人,他好像对这一段很感兴趣,那就让他说吧。

他的问题是无法穿越,没有足够的目击证据,而历史学家留给他的东西又语焉不详。

再说他那样的书呆子,就是穿越过来,也不得要领,没准一炷香功夫就挂掉了,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好。

无所谓,他要写的是你们称之为小说的东西,真真假假无所谓的。

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

历史就是连我这样在场的人都未必说得清的东西。

我要睡了,再见。

第二章咸樱桃

1、单刀

周奉叔不多不少,随身带20个卫兵。

都是跟着他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油子。

每人一把刀!

建康“将军炉”郭铁匠家打出来的百炼钢刀,连砍百人也不会卷刃。

周奉叔自己挂两把刀。

他走路的时候,喜欢双手都握着刀把子,刀鞘把披风顶起来。

一个禁军将军,又不是赌场打手,至于像老鹰支棱着翎毛一样么?

酒楼伙老板心里这么想着,脸上陪着笑:

“将军慢走,饭钱不着急,先记着账!”

周奉叔乜斜了一眼:

“不啦,老子在建康呆不了几天了,今天一并结了,省的你们这群狗东西背后骂老子吃白食。”

老板满心的鲜花都绽放在脸上:

“小人们哪敢呢!”

周奉叔摘下一口刀往桌子上一拍:

“这个就算饭钱,你们拿去卖了吧!”

老板满脸鲜花瞬间就枯了,小心地抱起刀,像抱起襁褓中的皇太子,跟在周奉叔身后下楼:

“将军别吓唬草民。我虽然没见过世面,也知道这一口刀买得下这座楼,小人哪敢收啊!”

20个卫兵已经在楼下吃完,看到长官下楼,齐刷刷站起来。

偌大一个店面,只有他们这四桌。既然周奉叔用刀顶饭钱,而他又决然不敢笑纳,老板迅速重估了这四桌席的真实成本。

兵们的马往楼下一拴,鬼都溜走。谁也不敢说周将军的亲随喝醉了能干出啥来。

一名亲兵走过来,从老板手里扯走刀,顺带讹了他一眼。

周奉叔看见了,不吭声。

老板努力想保住笑脸,但脸上的皮肉不争气,眼看就要堆出哭相。

周奉叔放了个屁,叱咤风云,又响又臭,老板在身后不敢闪开,也不敢捂鼻子。

送到门外,亲兵牵过马来,周奉叔一只脚已经踩上马镫,这才转过身来,摘下右手中指上一个金扳指扔过来:

“好啦,别他妈哭丧个脸,够不够就它啦!”

老板接住扳指,瞬间满脸枯木逢春。

过去半年霸王餐留下的窟窿都可以填平了。

填平后还能冒出个金尖尖。

手里紧紧攥着这宝贝疙瘩,正在肚子里搜寻既能虚情假意又不至于假戏真唱的客套话,周奉叔的马已经走出去了。

亲兵队跟着走,一个军官用马鞭指着老板:

“天黑前送两桌上等水陆席到我家,到时候我会派人来带路的。”

当然没提钱的事。

金尖尖被削掉了一层头皮。

2、鹦鹉

宣城侯萧鸾对着鹦鹉发呆。

鹦鹉对着宣城侯萧鸾发呆。

彼此名字都带鸟,此时正好都发呆。

线人说得很细,连周奉叔放屁这个细节都没漏。

萧鸾皱皱眉头,鹦鹉却来了精神:

“放屁!”

线人吓了一跳,继而满脸堆笑:

“君侯这鸟真神!”

鹦鹉不领情:

“放屁!”

萧鸾忍不住笑。这毛羽畜生,好的不学,坏的过耳不忘。

“他说过几天要走,你听清了?”

“小人听得清清楚楚,他说这话时有点恼火。”

萧鸾心里扎起一个稻草小人,胸前潦草地写着周奉叔的名字,无数小针嘤嘤叫着飞过去,扎在胸口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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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狗仗人势的老兵痞,仗着战场上流过半斤臭汗的功劳,不把公卿放在眼里,朝堂上公然叫嚣要清君侧李万姬,声称死也要死在建康,孰料私底下也是会往后缩的。

看来只要风足够大,粪坑里的石头也会飞。

风还需要再猛些,明天上朝再给皇帝扇扇风。

线人是周奉叔一个亲兵。物色好久,盯梢他赌博嫖妓,盯梢他敲诈商人,盯梢他揩周奉叔的油,一把辫子攥在手里,连诈带吓,加上封官许愿,没费多大劲就款款地买了过来。

此时频频看着漏壶,显见是急着回去。

萧鸾骨子里是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的,但他的手懂得主人的另一层心思,热切地拍着线人的后背,让他受宠若即,几乎舞蹈起来,像是水草遇到龙尾巴。

“不能直接赏钱给你,万一被人看到说不清楚。我叫人在京口给你盖了一栋宅子,女人也给你选好了,你只管好好效力,我断不会亏待你!”

线人天生一副薄嘴唇,嘴角是向下的,此时却热烈地咧开,弯弯地挑起,像是一张大饼被狗咬过了。

“君侯真是小人的再生父母,小人就是赴汤蹈火,也绝不皱眉头!时间不早,小人告辞了。”

萧鸾微微一笑,用下巴示意他可以走了。

线人的灵魂显然漂浮在京口的宅子里,拴在一个尚不知名的漂亮女人腰上,所以走路的样子有点飘。

萧鸾吐了口浊气:

“鼠辈!”

鹦鹉似是而非地学了一嘴:

“说呗!”

说了你也不懂,你个只会学舌的鸟东西!

3、樱桃

马澄翻身下床,像豹子一样赤脚踏过地毯,找到尿壶。

何后支着下巴,看着男人很认真地瞄准。

激流入铜壶,甚为悦耳。

他的腰细而坚硬,像公狗。

在床上,狗化为龙,颠鸾倒凤,乾坤翻覆李万姬,比今上硬朗十倍,也绵长十倍。

今上名为真龙天子,却像一只猴子,来得急,去得也急。

马澄转身回来,胸肌线条令人痴迷,腹部肌肉分六块,好像扣着一直小乌龟。只不过腹下那只鸟已经雄鹰化鹌鹑。决心再让它翱翔一回。

马澄顺手端起案上的一盘樱桃,先自顾自吃了几粒,把籽儿吐在地上。

何后在床上扭着:

“喂人家嘛!”

马澄拿了一枚,眼带星光。

“你闭上眼睛。”

何后闭上眼睛,下意识地张开了嘴。

嘴唇没有碰到樱桃,另一个唇感到了一丝凉意。

笑骂一声,樱桃已经油然滑入。

带着神秘的蘸料,马澄吃掉一半,叼着另一半,跪着送到何后嘴里。

何后一手抓住马澄的鹌鹑,一手攀住他的脖子,须臾将樱桃籽儿吐回他嘴里。

马澄转过脸吐出籽儿,俯身把何后胸前那枚樱桃叼在嘴里,以鲸吞之势,含住酥胸。

惊叫声非常欢愉,可惜被打断了。

宫女在门外怯怯地说陛下宣召,要皇后随驾去安崇陵。

又是安崇陵!

不去安崇陵能死啊!

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不是耗子,怎么就喜欢在墓道里折腾呢?

马澄刚要起身,被一把拉住,贴了回来。

“要是我数到一百你还不能让我舒服到死,我就剪断你的命根子!”

马澄得意地撇了撇嘴。

先是吞下她最隐秘的那朵花,舌头变成一只勤劳的蜻蜓。

而后紧贴着她的内壁,像织布梭子一样急速进退。

她没有数数,只知道自己转眼就被抛到了云端。

洗漱整装的时候,从镜子里看见侍女窃笑。

“你笑什么?”

侍女不说话,伸指头从她鬓角黏下什么东西,递到她鼻子下。

天哪,竟然飞了那么远。

必须仔细清理。

就算皇帝不在乎皇冠变绿,他也绝不会容忍皇后鬓角挂着一团可疑物出现在臣下面前。

万一那个狐狸精也在场,按照她的性子,她会大喊大叫起来、狂笑起来的。

4、铜带头

何后多虑了。

狐狸精没有跟着皇帝走。她不喜欢的事情,皇帝没法强迫她。皇宫内外,也就只有她能降得住他。

林妃十七岁,是南越来的蛮族,原本是竟陵王萧子良的舞女,世祖武皇帝驾崩后刚刚进宫来的。

皇帝就喜欢她那股蛮气。

宫里人传说她进宫时带来一套木雕,全是男女姿势,活灵活现,能让男人的眼珠子蹦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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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难的姿势她也能做出来。

何后很想学两招,可惜样本无从得到,她也天生没那样柔软的腰腿。

马澄安慰她,说你其实不必在乎皇帝爱跟谁睡,要紧的是谁先生儿子。林妃胯很窄,不及你丰腴,生育不是你的对手。更何况……

更何况什么?

更何况我还可以帮皇上下种。

这番对话犹如惊蛰,带来新一轮云雨。

当然马家的种子还是要死在何后肚皮上——他们都没有伪造太子的胆量。

所幸皇上男宠瓜分了他的精力,后者虽然欢纵,却华而不实。送子观音固然不垂青何后,倒也没有让林妃的肚皮隆起来。

马车辚辚起步,何后枕在宫女腿上,倦倦地睡了,不知道林妃正在露台上远眺车驾出宫。

看看身边没有外人,林妃拿起一柄楠木拂尘,挂在窗外。

约莫一炷香功夫,陈湘来了。

一如既往,说话时不看她。

难怪墨卿放心把他留下来。

他跟墨卿一起长大,名为主仆,实则兄弟,每次见到他,林妃总想在他身上找出墨卿的影子。

他们身高、年龄都相仿,脸也像。

墨卿一族都是国字脸,唯独墨卿随了母亲,长了一张清秀的瓜子脸。陈湘亦然。

不一样的是一个话多,一个话少。陈湘出自将门,曾祖是刘裕北伐时的少壮派虎将,和“将军炉”郭铁匠的先祖并称北府双雄,家风沉勇持重。

(关于陈湘曾祖陈嵩和郭铁匠家先祖郭旭故事,请看拙作《乱世七书之却月》)

剥开一个橘子,递给他。

他显然担心会碰到她的手,拿起一个盘子接过橘子。

一瓣瓣细细地吃,连核都吃下去了。

其实要交代的事情很简单,但林妃就是想让他多呆一会儿。

陈湘吃完橘子,说给我一杯茶。

捞出茶叶嚼碎,就着茶水冲下去。看到林妃盯着自己,轻轻一笑:

“消消气味,省得人家问我嘴里哪来的橘子味。”

林妃顿时觉得自己还不及这个男子心细。

陈湘解下腰带,卸下铜带头,递给林妃。

带头上镂刻着一个虎头。

林妃按住老虎的鼻尖,先向下压,再向上推,随着轻轻的一声咔嗒,老虎额头的王字皱纹裂开,露出一个筷头粗细的暗槽。

林妃摘下头上的簪子,拧成两段,取出细细一卷纸。点着一根蜡烛,将蜡油密密地滚在纸卷上,待无一处不防水,才严丝合缝地放进带头,交还给陈湘。

陈湘向她一鞠躬:

“宫中险恶,妃子珍重。情势紧急时,按照我们约定的方式报警!”

林妃突然想抱抱他。

但他躲开她的眼神,转身轻快地走了。

她收回楠木拂尘。俯视窗下,看不到陈湘的影子。

不知道他拐到哪里去了。

知反正他就在这个宫墙里,这让她有一种安全感。

5、急报

急报送到了,皇帝不在。

徐龙驹是宦官,按理是不能开启急报的。

但满朝都知道他还有一个钦封的后阁舍人头衔,皇帝用之如宰相。

急报从北来。

派到鲜卑去的探子确认魏主拓跋宏已经带兵南下,瞧那势头是要打过江来。

徐龙驹笑了。

他骨子里不相信拓跋宏会南侵。

不过无论真假,这都是好消息。

既然要拜将备战,那就可以上下其手。

如果周奉叔和曹道刚能借此掌握大军,某些人就入我笼中了。

6、复命

信使离开皇宫,在锦帆楼二楼坐下,

叫来伙计,塞给他一片金叶子,叫他去找一个人来。

伙计转身要走,被信使叫住。他一回身,发现自己的命根子差点撞在一把剑上。

信使说如果一张金叶子封不住你的嘴,那就用剑来封。

伙计显然不是菜鸟,摸出金叶子搁在案上。

大人如果信不过,可以找别人。

信使一愣,插回佩剑,把金叶子抛过去,笑着做了个快去的手势。

他自斟自饮,五杯酒下肚时,人来了。

“送到了吗?”

“送到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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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皇上怎么说?”

“皇上不在,徐龙驹签收了。”

“我送你出城,不要在建康逗留。”

他们双骑出城,直奔江边。

穿过一片树林时,信使听到那人在身后说对不住了。

他正要回头,心口突然一紧,低头一看,发现一个刀尖从左胸钻透出来。

他诅咒了一声,一头撞下马去。

7、无名尸

京兆府衙官差第二天接到亭长报告,说江边树林发现一具尸体。

全身赤裸,没法靠衣冠辨认身份。

看脸也没用。

面皮被揭掉了。

第三章刺客

1、墓道

守陵官本来是信鬼神的,现在慢慢不信了。

真要是有鬼神,大齐今上萧昭业早被世祖武皇帝萧赜掐死了。

第一次奉命打开墓门,守陵官被阴风一激,当晚就高烧病倒说胡话,家里人战战兢兢地磕头求世祖皇帝恕罪。

皇帝不怕。早在萧赜下葬那天,他就对陵墓一见钟情。这个与世隔绝的地宫,恰好让他逃过案牍、撇下群臣、抛开戒律,爱咋玩就咋玩。

大概自古以来,爱在皇陵墓道里胡搞的皇帝,也就他一个了。

直阁将军曹道刚和周奉叔都吓唬过守陵官,要是他敢把皇帝进墓道玩耍的事情说出去,就等着全家做肉泥。

皇帝的玩法真不能说出去。

他在墓道里练过剑,烤过肉,跳过胡人群舞,射过死囚,喝醉后在砖墙上撒过尿,还曾经几十对男女酒后欢淫,裸了一地。

守陵官想辞职,但又怕一说出来就会做成肉泥。

后来想通了:得罪了大行皇帝,鬼神不饶;得罪了现任皇帝,活人不饶。

横竖是死,随他去!

心一宽,就好办,权当做是看戏。

皇帝每来一次,他都会和副手打赌,看谁能猜对天子这一次有什么花样,而每次皇帝都能超出他们的想象。

这一回皇帝进去不久,就有卫士出来传话,陛下要笔墨。

守陵官一愣。

没见陛下在这里斯文过,难道要发怀古幽情?

但他马上明白过来,陛下这是要在墓道壁画上涂鸦!

笔墨送进去,他在外面伺候,不知道壁画被涂窜成什么鬼样子,只听到里面一阵阵的哄笑。

萧昭业兴致空前。

给壁画上的战马画上牛角,给侍女画上胡子,给文武将相画上伸出袍服的阳具,还添上几根卷曲的毛,把太阳里的金乌化成鸭子,把皇帝仪仗里的兵器涂成扫帚。

当他把笔伸向菩萨的时候,一直在嬉笑的人们突然无声了。

一个宦官小声地说:

“陛下,菩萨还是别动了吧。”

萧昭业坏坏地笑着说不碍事,若真有菩萨,这笔变成刀,抹了我的脖子。

这话让大家都后背发凉。

萧昭业举起笔比划了一下,正在犹豫是把菩萨的乳*峰涂黑呢,还是给她画个西王母一样的豹尾巴,虚掩的墓道门突然发出一声吱呀,身边的卫士下意识地往后一退,正撞在萧昭业的胳膊肘上,毛笔一跳,在他颌下斜着画了一道。

“这笔变成刀,抹了我的脖子。”

!!!!!!!!!!!!

萧昭业伸手摸了摸脖子,看着手指上的墨迹,再看看拈花微笑的菩萨,突然扔了笔,跪在地上连连磕头,求菩萨宽恕。

然后跳起来,一脚踹翻那个卫士,歇斯底里地骂他无数辈祖宗。

守陵官带人在墓门外警戒。

无论皇帝把壁画改成什么鸟样,这都是御笔,任何人不得擅自修饰。可如果壁画污秽不堪,淫邪过度,难道就原样陪在大行皇帝卧榻旁?

要不要冒死进谏一回?

省省吧!

冒死进谏就一定会死,老婆孩子咋办?

朝廷给的这几石俸禄,不值得拼命!

正在胡思乱想,听见士兵呵斥,抬头看见两个人跳下马来,一高一矮,都戴着大斗笠,脸上蒙着纱。

即便蒙着脸,傲慢也掩不住。

高个子向着守陵官一招手,示意他过去。

在他身影遮挡下,高个子掀起袍角,向他亮了一样东西。

守陵官脸色发白,点头哈腰地把来人领到了墓门口。

此时侍从们已经用帕子蘸着酒,擦掉了萧昭业脖子上那一笔。后者说怒就怒,现在说喜就喜,拿起毛笔,在那个闯祸的卫士脸上画了一个大乌龟。

嘻嘻哈哈,没有注意到墓道光线变了一下。等高个子走到跟前时,大家都吓了一跳。

此人走到萧昭业面前,也不跪,只作揖,声音很干涩:

“陛下,你要的人我找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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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那个矮个子拉过来,拍拍他的肩膀,转身出去了。

走了两步,又站住,脸朝着这边,不知道在看谁:

“陛下,你总在这里,就不怕人家从外面封死门,活活饿死你吗?”

也不等回话,直直地走了。

萧昭业发呆片刻,把众人打发出去,只留下他和蒙面人。

过了好一阵,他独自出来了。

回宫。

告诉守陵官,墓道里那个人无论要什么,都满足他。

2、刺客

刺客们静静地伏在草丛中。

树顶上那个望风的弟兄藏得很严实,在这个角度上根本找不到。

他学一声鹧鸪叫,就是目标出现了;学两声,就是确认可以动手。

他不叫,谁都不许妄动,违者割喉!

连珠弩的箭头上都涂了毒药,见血封喉,能在瞬间灭掉卫队,而后他们会把目标从车上拖下来,削掉他的脑袋。

估计那时候他已经吓瘫了。

他们面东背西,这样可以顺光狙杀,而目标则会被夕阳晃得睁不开眼。

完事后他们只要转身跑三里地,就能到江边,那里有一艘大船,会把他们带到海上,在约定的岛上拿到剩下的一半酬金。

雇主很大方,给的都是金锭。

老大说雇主也不是善类,雇人干了这样的事,一定不想留痕迹。所以结账以后,弟兄们要远避虾夷或者高丽,不到江东换姓,绝不回来。

有几个弟兄被这种晚景吓住,退了。

现在伏在草丛中的,都是愿意拿命换金子的。

草丛中蚊虫壮阔。还好都是老手,脸上蒙了纱。

知了在叫,恍如击铙。

看日影,该来了。

果然,东方地平线上,缓缓地升起旗帜的矛尖,接着旗杆浮起来,而后是士兵的头盔,而后是兵的身子,而后是马。

并不多,也就百十来号。

中间是一辆朱漆马车,车窗镀了金,拉车的是清一色黑马,项下挂着亮钲钲的金铃铛。

几名军官身穿华丽甲胄,随行在车旁,佩剑拍打铠甲,铿锵威武。

他们听到树冠上叶丛中传来一声鹧鸪。

人马越来越近。

他们最后一次检查手里的连珠弩,确认它不会卡住。

等待两声鹧鸪。

最前面的马已经进入射程。

他们紧张地盯着骑士们的一举一动。

等待两声鹧鸪。

先导数十骑过去了,四匹黑马拉的朱红马车吱吱呀呀地碾过路面。

现在是动手的最佳时机,鹧鸪声赶紧来呀!

马车过去了。

该死的鹧鸪声赶紧来呀!

后卫骑士都过来了。现在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,但动手依然有胜算,若再稍稍耽误,只要一有动静,马车夫就会纵马狂奔而去,靠两只脚是追不上的。

该死的鹧鸪声赶紧来呀!

后卫士兵过去了,最后几个兵在马上轻轻地说笑。

两声鹧鸪始终没叫。

他们满眼冒火瞪着树冠,又不敢立刻站起来。

等马蹄声终于听不见了,老大站起来走到树下,狠狠地踹了一脚树干:

“狗娘养的,嘴里塞上鸡*巴了不成?”

树几乎不动。

但是望风的弟兄一头栽了下来,眼睛瞪得圆圆的,脸上全是树枝划痕。

一根尖竹签从后面贯穿了他的脖子。

3、夺美

萧坦之完全没有预料到皇帝会突然造访他的府邸。

他正光着膀子,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小酌。

翡翠小壶不多不少,能装二两酒。太祖和世祖皇帝赐的御酒,最适宜这样慢慢消受。

一碟酱鸭舌,一碟蜜汁藕,一碟葱油笋,白鱼剔了骨和刺,薄薄地切片洒盐生吃。

荣华富贵,无非吃喝拉撒睡,只不过成色不同。

如今这世道,能囫囵退下朝堂就是福分,能吃自己厨子的拿手下酒菜就是造化,一觉醒来不在黄泉就是阿弥陀佛。

皇帝年少顽劣,他们这些顾命大臣就累死。

他倒不怕累,怕的是累死了吃力不讨好。

皇帝身边那些小人,看看要得罪光了。他已经听人说,那些宦官和男宠,喝酒时行一种叫“杀肥猪”的酒令,因为他又胖又黑。

宣城侯萧鸾,看他的眼光也冰冷。小皇帝离不开萧鸾,又猜疑萧鸾,他一个疏族同姓,夹在叔侄中间,抬胳膊撞了麻筋,伸腿磕了膝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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